我一身玄衣蒙面，立在玄幽的面前。身後的三千魔侍皆被我以催眠術打入昏瞑狀態，這耗費了本就不多的修為的三分之一。

我本可殺死三千魔侍，斬草除根，不落活口。這樣，既可以救玄幽，亦可以不須耗損我的修為。

可是，我沒有。

他們都是托家帶口的。他們都是生命，都有活的權利。

幾日不見，我快認不出玄幽。只有那似曾相識的氣息，可是，身子幾將化卻。這即是化獄的可怖之處，可以化去肉身。不論一個人如何天翻地覆，一旦毀了這根本，什麽都是空談。

拾起一柄魔刀，縱撲而上，砍向聳天入地的四根寒鏈，“叮叮”亂響，精星濺迸。

玄幽聞音睜眸，恐怖布滿他的雙瞳。“危險1”他幾乎歇廝底裏爆吼而出。

來不及反應，剎那間，天雷地炎以刀為媒，天旋地舞，我飄飄如鳶，鮮血如縷。

嘴角鮮血淌滴。這該死的寒鏈，激起了我滿腹滔天的怨懟。撐起魔刃，一字一迸，咬出一串字，“擋我者死，逆我者亡。”

如同一只發瘋陷狂的雄獅，眸裏滾燙如焚出火來。我雙臂抱刀，奔踏而出。

“住手。”玄幽憤怒吼嘯。

似乎一陣風刮來，可惜，左耳進，右耳出。又若者，這陣風壓根刮不近我的耳朵。

寒鏈顫了顫。我知趣地一劈而退，還來不及收刀，天雷地炎遍達全身。

遍體的痙攣，一陣緊接一陣。似是全身筋絡全亂，糾集一團。我奢侈的希冀著，誰來殺死我。這一瞬，一個死字比上天堂還難上千百倍。

不知痛得死過去多少回，又活過來多少回，偏偏死不了。待痛楚緩釋後，我一身修為蕩為無存，令我想起了在天宸殿中禁止仙身的光景。

我虛脫地仰躺著，不能動彈。

玄幽突然說，“你是魔王！”

我百般詫異。

玄幽說，他猜測不出，這魔界還有別人能作此舉動。貌似他對我的了解，比我對自已還要了解。

大概是劈砍寒鏈，驚動刑天臺上的守護魔獸。無數魔息向化獄聚集而來。

我掙紮著想爬起，卻紋絲未動。原來，竟傷至如廝。耳內只聞“錚錚錚”爆響，周圍開始奇寒徹骨，凜凜寒氣似要凝氣而封。一道身影迅得直迷眼目，自半空掣閃而落，攬了我便飛奔。

耳畔忽忽風緊，我側過臉。是玄幽，是玄幽挾了我，遠離化獄，秒以萬丈的奔掠著。原來，誰也殺不了他，只要他願意逃。

孤落峰與寒高峰位於北魔寺西七千裏，兩峰之間有一帶狹谷，名喚百芳谷。這裏地勢陷峻，鳥獸難至。曾經，我與妹妹，還有大哥常於此處游玩，聳立雲端的二峰更是我和妹妹琴簫唱合的坐盤之處。

百芳谷西壁懸涯千仞處有一個石洞，妹妹說，我未來魔界之前，她和大哥經常在這窮山塞林間玩耍，難免遇到山雨遍籠，或夜黑月懸之時，後來。大哥才辟了此處洞穴，稱之為清音窟。

這洞口密密麻麻青藤虬結，極其隱蔽，況有結界護守，外人不可能尋得著。

玄幽似是順風就路，攬著我，一路過山掠水，直抵清音窟。

裏面石器用具，一應俱全，石制蹋案桌椅，琳璃滿目，只是小積灰塵。一入洞中，玄幽的神色全變，眸裏那抹桀驁不馴蕩然全消，取而代之的是無比溫柔與恭謙。

我頗詫異，“你從前來過這裏。”

他不置可否，纖纖玉指淺淺不著痕跡的蕩案而過，細細一層灰漬。他長長一聲嘆息。將我盤扶於地，雙臂搗處，巨大魔力湧入。

一激動，全身劇痛。

他輕輕說，“不要動。再不施治，你會沒命的。”身體是我的，情況我自然清楚。我並不想就此死去，因而，我緩閉雙目，任他將魔力輸入我體內。

玄幽度了度了三千年修為，整整三千年，一絲一分不打折。

我說，為何我娘親需借丸藥之力度法力於我，而且會十成折其九。

玄幽說，那是因為我娘親的修為沒他高。他說，這個魔界，或許乃至整個六界，別人所使法術他都能一目了然，洞察秋毫，然而，他所使的法術，別人卻不能窺測。

我似乎懂了，論修為，無人能出玄幽左右。他從石案右側第三個石屆摸出一個火折，生了一堆火，這個時節，很冷，而這洞中，更趨陰冷。

畢竟有了三千年修為在身，我恢覆了生龍活虎。向著火，兩個人默默的。

我扯下面巾，他雖早已猜知我的身份，此時瞧見，亦怔了下。他說我身上有一股似有相識的味道，猶其這張臉，容易讓他想起一個人。

玄幽問我，為何要救他。

我說，如若他當真要謀反，在我娘親下達棄仙修魔的昭令後，大可一走了之，大可不必前往天機宮甘願受罰等死。

他點了點頭。說如今這世上，恐怕只有我一人能窺探出他用意不在叛亂。

我說，這點並不難測察。

玄幽點點頭，說不是難察，而是別人只欲置他與死地，根本不會去察，即使察出另有隱衷，亦會指鹿為馬。

我甚疑惑。他可是魔界第一高手，位居北溟王。誰敢招惹於他，準是活得不耐煩了。

玄幽說，正因他是魔域第一高手，因此會惹來非議，招來眾人嫉恨，欲除之而後快。

我心中緊著的弦，顫了顫。

“如此說來，這修為惹的禍還真不小。”我苦笑著。他一愕，盯著我。我們就這樣，對眸很久，仿佛一切盡在不言中，好像很久未見面的兄弟一般。

他說，可惜了，這洞中無有酒。

我很好奇，玄幽擁兵北魔城下的真實用意。可是，他既然不願說，我亦不勉強。我很確定，我與他不可能成為敵對關系。

他說，時機未到，時機成熟之期，他便會毫不隱瞞，傾盤說出。

我們擊掌為誓。我說，我們可以做兄弟，他一怔，笑得很興奮，也很由衷，以拳抵擊我的拳，“我們早就是兄弟。”

我亦一怔，笑得很愜懷，是的，我心中，早已將他認作了兄弟。只是多年後，驀然回味我與他之間的點點滴滴時，我才發覺，原來，玄幽這這句話，卻是暗含另一層意思。

玄幽掐了掐時辰，說我該回天宸殿，不然魔界真的會大亂。他說，來這清音洞時，他已冰封了化獄，如今，眾人只道他被囚於冰封之中。因此，這世上再無玄幽其人。

我有些傷感，他終於跳脫了魔界第一高手的圈子，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靈海微動，探手入懷，硬梆梆的，我掏出一桃木面具。

我拋過，他接著。微合於面，剛剛好，他揚在手中笑道，“挺不錯。謝了。”

我們就此別過，我說，他日再見，怎麽稱呼。他不假思索，瞥一眼手中的桃木面具,嘴角漾著一縷笑，“桃木居士”。

我笑了，一疊笑灑在來時路上。

化獄之事，驚動了十一位分王。大家齊聚於天機宮，皆面有喜色。我心中冷笑，這就是你們需要的結果嗎。

丘魔王叱南面含酷冷道，“雖說玄幽自行冰封，但是，守衛化獄的三千魔侍竟有失職守。望我王將他們一一處死，以正魔綱。”

我一顫，說玄幽修一身修為，豈是他們所能治止得了的。這責不全在他們。

叱南冷冷地說，“稟我王，他們既擔看守化獄之職，這責任，自然落在他們身上。王不可姑息他們，淌若不然，此例一開，日後我魔界誰還肯盡心效力，這北魔域之安危，又如何保全。”

我怒意大盛，可於此時，只是怒開心不形於色，問向其他諸王。

眾人稍加交耳，除罡銼，景陽，天下，柳杏四位，餘者皆讚成叱南之言甚是，不可姑息。

我心中冷哼。

叱南說，如今十一王之中，以七對四，自是以少附多。三千魔侍必殺。

我怒拔而起，斥指道，“大膽叱南，這北魔域守衛之事恐怕還輪不到你指手劃足。”

眾王見此，盡皆驚恐撲伏於地。

叱南微顫的說，“我王恕罪，叱南一時失言，還請責罰。”

我揮揮手，與這幫人精打交道，真他女馬的累。“都起來吧。”眾人應聲而起，景陽再拜道，“王，我有罪，請責罰。”

我心中一突，他又說，這北魔域安危之事系屬他負責，如今化獄之事，他自是當罰。

我才發覺，無意中，我竟拖拽了景陽一把，陷他於困。

我籌思半晌，終於有些眉目。繞道而言其它，我問，玄幽之事，大家如何看待。

大家說，玄幽身負絕世之修為，不思報效，卻擁兵自重，狂妄叛逆，其罪當誅。

我冷聲道，那你們以為，我是該歡喜呢還是憂愁呢。

諸人惶惑，附耳一陣，都揣測難透道，我王自當歡喜。

我搖搖頭，我說，我並不歡喜。我向來欣賞修為高強之人，我希望你們大家的修為都變得高強。可是，我又害怕你們都會像玄幽。“這該如何辦才好。”我駐肘撐腮，假意煩惱。

諸王撲嗵齊跪於地，撲伏一片，一動不動。“我對絕對不生叛逆之心，望我王明鑒。”

我說，“算了，算了，我亦知道，爾等素來忠心耿耿，不是玄幽之流。”眾人才一抹驚汗。

乘人心惶惶之機，我又說，化獄之事，只因玄幽之本領太過出神入化，令人不勝防範，其情可諒。這責罰自當從輕從免，就革除三千魔侍之職，另更新人吧。至於北魔王之責，此次守衛北魔之戰，他功苦勞高，就免了罷。

景陽一怔再怔，嘴角掀動，神情焦慮，似有話說，終於三緘其口，低了頭。眾人雖驚甚，無奈尚跪一地，皆道，“我王仁慈。”

回至黑玉苑，我被娘親責跪於地，景陽亦如是。娘親說，我如此做，誰都可以瞧出偏袒於景陽。

我大聲說，我正是此意。

娘親駐的拐重重一頓，說我此舉看似震攝住眾人，可難以令眾人心服，只會將自已陷入困頓。

我才隱隱覺得，幫景陽免過一場小小責罰較起玄幽之事，壓根不算什麽。原來，自始至終我只是個輸家。

柳杏領走柳月的時候，不忘向娘親來道謝，謝娘親即時提點於她。柳月無神的立在她姐姐身後，像一具被抽走了魂的軀殼，雙眸空洞無彩。

臨去時，經過化獄。諾大的冰山矗立著化獄原先的位置，裏面隱隱一尊身影，依稀可辨是玄幽。我心中猛縮，隨即莞爾，想來，冰裏面的那位只是玄幽的障眼法而已。

柳月仰著面，只那麽怔怔地立著。茫然地瞅著冰山裏面的那尊身影，眼角掛著淚。似乎，她並不識得那個已戀慕逾萬載的面孔。

她問我那冰裏面的人是誰？

我震驚地問，“你不知道那你為何要停下來，向冰裏看。”

她說，不知為何，走到這裏，心中忽然很痛，望著冰裏頭那個人，很想哭。

她問我，她是否認識冰裏頭的那人。

我訝然。聽柳杏說，才知道，原來她已封印了她妹妹對玄幽的記憶。

我的心一陣刺痛，雙眸潮濕地瞅著柳月。

封印，我悲哀地笑著。

柳月望定我，問，“潔哥哥，我怎麽記得，我曾經答應過要嫁給你。可是，我的心會很痛。我姐說，我是個很癡心的人，這樣非常不好，很容易受傷。我在想，是不是我錯了，是不是我得改了。”

我的心在風中輕顫，不勝其憐地將她一擁入懷，輕拍她的背，輕聲說，“托一次魔生，能癡上一回，便是這一趟最美好的事。不要改，不要改，你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姑娘。我不要看到你改變。”

淚潮已興，我試著仰頭，卻沒能夠，任其傾洩而下。

柳月興奮地笑道，她說她知道了。她說答應我，不改變。她忽的掙脫我的懷抱，乍見我滿面淚花，惶惑著，咬著唇，心疼地抵袖抵拭著我的淚，“潔哥哥，你怎麽哭了，我答應你，不作改變，你不要哭好嗎。”

我淒酸地頷了頷首。不過，倒是笑得挺歡，雖然籠罩在一層傷緒中。

不幾日，忽傳來那因化獄之事被免職的三千魔侍連帶其親屬竟於一夜間被人屠戳殆盡。

無名的驚栗與顫怖深深攏向我。我爆怒著派景陽速去查辦。景陽回時，臉色很蒼白，似乎心中殘留著一抹難以泯滅的恐懼。他說，那三千魔侍並非被人暗地所殺。是被我的臣民所殺。我才知道，原是這些臣民仇怒這三千魔侍們沒有好好盡到守護化獄之責，以至於他們的王，也即是我受到驚恐，才會……

我的忠誠於我的子民啊。你們一片精忠之膽，我要如何才能報答！

我哭了。生平哭得最厲害的一次。不是感動的哭，這份感動壓得我幾欲窒息，還怎能哭得出，我只是感受到了不可拂逆的濃濃悲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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